周鐵株

石，塊狀的天然化合物，構成了地球堅硬的外殼。山上、河灘、戈壁，石頭無處不在又最普通不過，因其陽剛，北方人給男孩取小名“石頭”、“石娃”的比比皆是，更有以石為姓。我的姓名雖然嵌有“鐵”字，卻似乎與石有緣，行旅中，遇到奇石館必進，有石頭村必游，寫過多篇相關散文并在雜志刊載。

漫游貴州，從鎮寧縣城坐中巴車西南行往夜郎洞，途經安莊鄉遇見石頭寨，游覽完夜郎溶洞便往回走夜宿安莊鄉。這是個普通的布依族鄉鎮，公路兩側建了些旅店飯館供游客停駐，我入住白水河畔的民營賓館。

經賓館老板指點，我首先游覽對面的園林。園林傍白水河興建，面積弘闊，設有自行車道，是配套石頭寨的新建景區，環境清幽，被多條河溝切割出桃花島、重陽島、神龍島、情人島、石花大橋、布依風情長廊等，桃花樹成片，合歡花怒放，還有百年重陽木，花木或怡紅快綠，或蒼古崢嶸，白水河階梯狀河床形成多級水瀑潺湲有聲，綠野灘渚沒有浮世的營擾，憩靜安謐，是世外桃源，是仙境，是我夢想中的精神家園。我游逛穿梭其間，在寂然如夢的園林聆聽風散花語。盤桓了半天，出了園林大門是一座五孔石拱橋，前行再穿過月洞門沿山坡小路上去，就是古舊的石頭寨了。

整個村寨由上而下依山興建，從寨門、寨墻，到房屋及室內用具大都用石頭打造，石頭的瓦片石頭的墻，石頭的桌子石頭的凳，石頭的水缸石頭的碓，人們為此品味到石頭寨的確切含義。石屋層層疊疊順山勢而建，有的房門朝向一致并列成排，有的組成院落縱橫交錯，屋舍結構分上中下三層，主體部分都用石頭壘砌，不用一磚一瓦，只有梁柱才用木材，寨里的男子都會石匠活，手藝代代相傳。蓋房一般不對石頭精細加工，三角形、菱形、長方形的原石，經過石匠巧手總有不同的壘砌組合。進屋要上多級石階才進入大門，進內便是第二層，是住人的廳堂和廂房，第三層放糧食飼料和雜物，而首層則是依山坡所建圈養牲畜，顯然是采用半干欄式構建，干欄式或半干欄式是中國建筑六大流派中的川派，流行于四川、云南、貴州為主，均依山靠河而筑，我游覽過河北涇縣太行山深處的于家石頭村，那是明朝良臣、民族英雄于謙被害后，他的長孫于有道為避禍逃到那里開村，把山坡開挖平整成梯田狀，再用石塊在地面壘房，下一級屋頂與上一級街道齊平，與川派截然不同。石頭之所以成為主要建材，是因為獨特的地質和氣候條件，貴州多山，山的高度，就是貧瘠的高度，土，是一色的紅壤，土薄石厚，就地取材在山坡用石頭蓋房，減少占用山下耕地且造價低廉，舒適耐用，在石頭寨所在的扁擔山區，就有48座類似的布依族村寨，可見民生之劬勞。

石頭寨，當地布依語稱“板波森”，意為“背靠石山，世居石屋”。這座以石灰巖修建的布依村寨，依山傍水，四周是秀麗挺拔的群山，山下田連阡陌。我其心好異，造訪了一戶人家，只見迎面后墻正中安置了神位，供奉“天地宗親師位”，對聯是“神圣一堂常賜福，祖宗百代永流芳”，下方“福祿神位”，對聯是“土中生白玉，地內出黃金”。據主人家說，這個村寨是一戶姓伍的布依人到此開村，六百多年來子孫相襲逐步繁衍而成，村民彼此都有血親關系，之間不允許通婚。這個農耕民族，春則華，秋則實，平靜，也平凡，日子在日子中穿越，石屋依然屹立不倒，透出蒼涼的古意，雖然浮華世風吹不進去，畢竟無法與世界隔絕，絕大部分人家如今都在山下另筑新居了，仍住在老寨的屈指可數。薄霧中，石頭古寨顯出一片蕭索甚至頹唐，似是一組風化了的遺跡。

從另一條路下得山來我卻迷路了，原來安莊鄉有一定規模，山邊一帶分成多個村落，巷道縱橫，臨街店鋪多售賣臘染服裝，那是有名的“臘染之鄉”哦！一家店鋪門內也不賣什么，只有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大姐在操作臘染工藝，說是把制成品交服裝廠拼接車縫成衣，還說曾在廣東佛山打工多年，因廣東生活成本高又照顧不了家庭，還是回來憑手藝掙錢穩妥。在那位大姐指引下，我穿過一大塊已收割的稻田返回白水河畔。白水河繞村而過，清澈明亮，魚兒在浪花中跳躍遨游，有村民和游客在岸邊垂釣。

用過晚餐我返回賓館。賓館老板夫婦生了炭爐在焙手，我大惑訝異，雖然時序進入暮秋，我家鄉所在的嶺南仍暑熱炙身，這里早晚也才十多攝氏度，不過確也呵氣成霧，雙袖生寒，許是山瘴嵐氣之故。一排樓房聯袂建在白水河畔，臨河搭上遮陽涼棚，放置臺椅供游客觀景小憩。此刻，黃昏溶進了山野，白水河穿過五孔石橋向左拐了個彎，從十余米高的欄水壩飛身一躍，跌宕成巨大的水幕展示出潔白的裙裾，瀑聲奔雷動地，風，和著飛沫揚濤奏鳴的是生命的共振，情與思的輻射，酒與劍的狂放？音樂哲境中，宜舞宜歌，是主體與客體的圓融和諧。

眼前景象，像極了郁達夫的描述：“雪濤怒擊玲瓏石，洗盡人間絲竹聲。”我凝視著夕暉在水瀑的流影，看山邊水湄浮云往來，雖然沒有洞穿古今煙云的目光，卻也自得其趣，藉以紓散郁積的疲倦。我本俗人，平庸里平庸著，苦澀中苦澀著，卻渴望少一些煩惱多一份淡泊，入俗而出俗，入世又出世，真想在此長居不走過極簡的生活，如孔夫子所言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足矣！

當晚，我枕著瀑聲長夜曛睡……

文字|周鐵株

編輯|小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