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啟明

　　第一章 美麗與貧窮

　　從1950年到1975年的順德，那25年的歲月與風貌，我們如何用最節省的筆墨就能勾勒出來？

　　首先，順德并沒有跨江大橋。從大良去廣州，光一個三洪奇渡口就將所有的前行者拖慢一二小時或更久。縱橫交錯的江河水道把順德切成不規則的十大塊，十個人民公社個個隔江相望，渡船成了紐帶。嫁個女兒娶個新娘，多是需要組個船隊去接，沒有大半天折騰是拜不了堂的。生活節奏如秋季的江水，清晰而緩慢。

　　再是，整個順德是一大片無盡的綠色。密麻麻的水網，只有從空中才能一覽無遺。但那時又有幾個人有機會飛上天空得以俯瞰自己的家園？故此多數人不識家鄉真面目，只緣身在綠海中。一到夏日，甘蔗、香蕉、桑樹競相生長，除卻寥寥可數的幾顆大樹，幾十萬順德人，連同低矮的房屋豬圈，全部淹沒在青紗帳里，無人擾攘分外寧靜。只有焦躁的蟬聲，偶然透過綠墻交叉傳遞，給這片土地增加點聒噪。但卻是蟬鳴村更幽。

　　三是近乎原始的自然風貌。最令人銷魂的是均安大沙頂。上千公頃金黃玉白的細沙，在均安鎮星槎鄉力沙村堤外鋪成一個巨大的三角沙洲。那里三江匯合，沙子產自高原跟隨西江水奔騰而來，沉淀在水勢緩慢的順德一邊。幾百米長的沙灘尖角，向江中伸出，尖處直指隔江守望的大雁山。而沙灘兩裙邊沿著江邊展開，一邊延向均安鎮，另一邊伸向荷塘方向，構成一個大大的V字,勝利者的手勢。赤腳在沙灘上行走，江水由淺淹腳面到深及腰圍，愜意舒適。信手還可以拾些黃沙蜆回家熬粥，那是鮮味的珍品。

　　四是極有特色的男男女女。在最忙碌的夏日，順德男人的標準配置是牛頭短褲、水巾、螺冉帽和薯莨短上衣。女人的標準配置是白布頭長褲，滾邊大襟衫，戴寬邊螺督帽。挑闊篾大桑籮。螺冉帽直徑僅盈尺，似田螺冉做成小弧形，斜戴在頭上只阻太陽不擋風雨，配上全身短打裝備方便水上船上作業。螺督帽直徑逾三尺，中間三四寸尖出似石螺督，既可遮陽又可擋雨適合桑基勞作。一擔大桑籮更是順德婦女能干的體現。女子是否能覓到好夫家，往往被考用多少時間采滿兩大籮喂蠶的桑葉。

　　從新中國成立到七十年代中期，順德農業產出達到歷史巔峰，種出了畝產最高的甘蔗，養出了產量最高的四大家魚，還有豐碩的生豬蠶絲。其中鯪魚占了全國百分之七十五的產量。所有的農產品無任何化學污染，相當部分被賣向香港市場換取外匯。但辛勤勞作換來的果實，除去上交國家外，剩下并不太多，生活十分安定但貧窮辛苦清寡。不少青壯年紛紛離家出走，偷渡去香港澳門成了勇敢者的游戲。美麗卻貧窮，家鄉雖好不是人人都愿意留。

　　第二章 富裕與失落

　　一九七六年是中國彷徨的一年，一代偉人相繼謝幕，順德進入了由蛹化蝶的階段。一九八二年，敢為天下之先的順德正式提出了工業立縣的大戰略。

　　林海，順德杏壇人，年紀比中華人民共和國稍長幾歲。七十年代挑著木工擔沿村搵食，做些箍桶生意。工業大潮到來時，首先把木工擔換成了賣冰棍的箱子，賺份新潮錢。當很多人搶著賣冰棍時，又改為生產冰棍和放冰棍的箱子。接下來辦了鯪魚罐頭廠、面粉廠、酒廠、化工廠和鑄管廠。在二000年全世界迎來第一縷新世紀的陽光時，他已經是杏壇鎮商會的會長，方圓十里無人不識的大企業家。

　　像沖浪者一般立于潮頭之上的順德首批弄潮兒，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迅速嶄露頭角。林海只是其中一位。蜚聲一時的裕華風扇廠，桂洲風扇廠、順德電飯煲廠、容聲冰箱廠、陳村華南磁帶廠，金利燈飾廠、華寶電器廠、杏壇康寶、均安磁電，一時燦若星辰，令人目不暇接。成千上萬的順德企業不顧一切野蠻生長。雖然有象裕華風扇那樣的企業，耀眼的光芒過后如大洋落日盡收余暉，但依然難掩在順德大工業進程中曾經有的光芒。順德真應該立一個無名企業的紀念碑在最具風水位的順峰山頂供后人憑仰。數以千計的大小企業，在順德工業發展史上不斷出生不斷消亡，養活了一批又一批人，累積了豐富的企業發展經驗，造就了今日強大而更有遠景的企業群體。雖然部分已成沉舟，但歷史功德永存。

　　一九八二年，順德明確工業立縣時，全縣人口八十二萬。到了二000年，順德人口增加到二百一十萬。二十年間吸收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一百多萬精壯勞動力。他們除了與順德原住居民合力頂起了恢宏的屋梁，還成為順德強大的消費群體，帶旺了整個房地產業和服務行業。順德工業產值，從定調工業立縣時的十六億元，到二000年，已急劇增加至七百六十億元，成為中國富裕第一縣。

　　設計改變命運，設計決定未來。昔日的青紗帳---順德，那幅掛了超過兩千年的綠色畫卷，在一九九O年被正式換下。支撐順德世代人走過來，曾給無數人衣食的兩大產業甘蔗桑蠶，九零年后產值歸零。幾十年最具風頭領跑順德工業的順德糖廠，也因無蔗可榨而迅速凋謝。

　　橋梁連接了大地，套裙取代了大襟衫，浩浩數千畝的均安大沙頂，被挖到沙蹤全無。數百平方公里的蔥綠大地，綠色褪盡，各式建筑物如同突然出現的無數大小恐龍爬滿大地。富裕與失落，交織在千年不變的夕陽斜照下。

　　第三章 大森林之夢

　　歲月流到了二O一一年。順德縣的領導人一屆一屆接力帶著順德人往前奔趕，土地還是那塊土地，但人卻已不是舊時人。順德告別了迅速工業化的年代，那是一個把擂米棒種在地上澆水即能發芽的年代，慢慢走向成熟。從二OOO年到二O一O年，人口十年間再只增長了十萬人，但工業產值依然高速增長，達到年五千億的驚人數字。效率的提升和技術含量的增加取代了企業數量和用工量的增加。農業產值退到了占工農業總產值的百分之七。當年的農業大縣，到了農業可有可無的歷史新階段。順德，已經完全具備了新加坡一樣的條件，所有食物均由進口解決。不單可以讓蠶桑蔗糖生產歸零，還可以把除花卉之外的所有種養業歸零。

　　乘飛機到新加坡，偶與空姐交談，她說新加坡雖然很小，但與馬來西亞其實很好區分。從飛機上俯瞰，樹林茂盛的地方是新加坡，光禿禿的地方是馬來西亞。新加坡經過半個世紀的努力，已經把自己的家園藏進了一個巨大的森林之中。不禁突發奇想：有朝一日，如果我們乘飛機抵臨順德上空時，空姐告訴乘客，機翼下建筑物林立而且沐浴在陽光下的是南海、江門、中山和番禺，中間那個大綠島，被幾百平方公里森林厚厚覆蓋住的是富甲中國的順德縣，你會有何感受？

　　理論上，順德已經具備了可以把自己的家園建設成一個大森林的條件，缺的只是設計和決斷。占順德總產值百分之七的農業收入，已經包含了名揚全國的花卉業。如果從二O二O年開始，除了花卉業保留外，把所有的魚塘、農地歸還給大自然，只在上面種植各類樹木，為土地解開韁繩讓牠慢慢踱回到遠古的原始狀態，相信只需三十年，到中國解放百年紀念日，即二0四九年，順德將是一個遍地繁茂樹木令國人嘖嘖稱奇的地方。比當年榮獲富裕第一縣更令人刮目。而人均壽命也會因這個巨大的綠島而延長。屆時，從空中俯瞰，順德境內所有的江河水道重新藏身在更高更大的青紗帳中，三二層以下的樓房全部淹沒在綠海之下。汽車、行人如同在海平面下穿行。只有為數不多的高樓浮在綠海之上，使這個富裕之地泄露出少許天機。而消失了半個世紀的均安大沙頂，又會慢慢累積起那誘人的胴體，沙粒金黃玉白又何必羨慕亞龍灣？屆時，周邊縣市的人特別喜歡到順德來，即使一朝半日，到這個大氧庫來吸吸氣洗洗肺。或一家大小把順德當成原生態保護地，在幾十年前還是魚塘菜地的濕地蘆葦邊享受野趣。

　　想到深處默然放筆，呼吸著有一點異味的空氣，放眼無數裸露在陽光下的建筑物，不由得想起了杜甫的名句而改之：安得綠樹千萬頃，盡蔽順德后人俱歡顏。回想歷史流過的歲月，從先秦挖塘平地，成就歷代幾千年四基六水規范耕作模式。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起輕農重工農工逆轉，僅三十年便大橋飛架工廠林立蠶桑全毀塘基崩塌。順德人不用養蠶而盡著綾羅，不用耕種而食物豐足，缺的反倒是最原始的綠色和自然，讓人不由得做起綠色大夢。但是否能得？順德一百年，從一九四九到二0四九，其實逝者不久來者也不遠，而且發展下去經濟與環境或會是雙贏，又何必太擔心？曰：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作者系嘉寶莉化工集團總裁）

（編輯：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