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瓊梅

二、祖 地

　　“平地觀水，水神旺于脈”對于一個南遷而來的衣冠士族，要在水網之上建造百代家園，聚落選址講究藏風納氣蓄水，講究風生水起，筑建一個環水、親水的宜居空間，讓涌、埠、樹、橋、市、廟6個水鄉元素形成和諧的夢幻組合，似乎應該是牧伯里先人必然的選擇。

　　沙溪河繞著牧伯里緩緩而行，拾級而上的大埠頭在沙溪南畔赫然而現。民居北面有堤、有橋、有塘，很是符合古人“河水之曲乃龍氣之聚也”，“埂以衛局，橋利往來，固一方之氣”，“塘之蓄水，足以養地陰，養真氣”的風水理念。

　　此刻“小橋流水人家” 這份每一個中國人特有的家園情懷，便從心底騰地奔涌出來，我渴望看到河網交織，農家搖櫓，翠竹、蕉林掩映的水鄉景致，但我得到的是一個小沈陽春晚式的答案——“沒有”，“真沒有” ！排布于眼前是筆直的水泥道路和停靠在路邊款式各異的汽車！

　　看到我們有些失落，廉叔特地回家拿來十幾張在1981年12月9日前后拍的老照片，在他如數家珍的介紹中，我們欣喜地“看到”了印象中的嶺南水鄉：河涌縱橫，水悠波平，小艇靜靜地停駐在埠頭，河涌兩岸，蕉葉、簕竹、榕枝以及一些說不出名兒的臨水草木，或隱或現，亦直亦斜，在冬日的余暉里恬然自適。最為有趣的是一只正在翻曬的小艇還在岸上弛然而臥……而臨河屋子雖有些褪色，但幢幢而立，遠處高聳的鑊耳屋脊清晰可見……木板橋上，埠頭之側，鄰水的平臺上，提籃的老婦、抱嬰的母親，回家的背影……悠然定格在那一張張色彩已經不再鮮麗明媚的照片上。看著，看著，耳畔仿佛聽到了吱吱呀呀的搖櫓之聲，一種水鄉特有的的溫馨親切油然而至，過往生活中溫暖的點滴和生動的畫卷瞬間涌上心頭……

　　河涌里所孕育的那一份恬靜，那一份樸實與眼前水泥大道所帶來的熱力與喧囂迥然不同，而我們也知道了這種改變發生在上世紀的那個經濟騰飛的八、九十年代，牧伯里人為了提升速度，改善環境，才忍痛割愛棄舟登車，填塞河涌的……而今，連明朝時筑就的水閘舊址也被水泥沙石掩蓋得只剩下上部，長滿青草，漫漶不已！這不由得讓人有一絲悵惘。
而開村古榕的消失則更讓人扼腕！

　　據說，在南埠頭附近，曾有一擘巨大的開村古榕，闊大的樹冠，濃密的樹葉，根根直豎的榕須，讓它成了數千只鳥兒的庇護之所，無論是清晨還是傍晚，鳥鳴之聲不絕。可惜在上個世紀那個超脫現實的五十年代，開村古榕被伐斫了燒炭之用…… 不過，眼前蔥蘢的綠倒能讓人稍許安慰——各樣的佳木植滿了水塘的四周，棕櫚、菩提、木棉、香樟，當然更多的是榕樹，這不，傳說中被伐古榕斫痕之處，一株年輕的榕樹葉兒鮮綠……枝葉婆娑、樹影搖曳，虬根裸露，人們藉此傳達落葉歸根亦或根深葉茂的想望？我不敢妄自揣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里的人們是閑適的，或依坐在塘邊的靠椅上，或圍聚在樹陰亭廊之下，把話桑麻，亦或三五老友在打衛生麻將……生活悠閑且又安逸。

　　年輕人呢？年輕人都到那里去了？這里似乎難得見年輕人。

　　說來也巧，我們那天在 14巷2號的高軒敞亮的宅院里，遇到了剛回到祖屋還不足半個小時，遷居他國已有三十多年的危地馬拉華僑總會副會長陳祖健先生。先生說他是受邀，于5月6日赴北京開會并到上海參加世博會的，這次是特地繞行千里回祖屋，明天會過親友后就得馬上趕到北京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怎么讀都會有一絲傷懷，一縷凄愴，畢竟，年歲不饒人！但這位17歲離家，在海外拼搏多年而擁有了15間酒家，把順德美食文化帶到萬里之遙的中美洲危地馬拉，成為總統的座上賓，成為全國僑聯海外委員陳祖健先生的臉上雖有搭乘飛機時留下的倦色，但順德人身上敢拼敢闖，精明務實的朝氣，在談吐間盡溢在中西建筑藝術合璧的宅院里，大展傳聞中“可怕的順德人”風采！廉叔說這樣“可怕的順德人”在牧伯里比比皆是：抗戰時期保護陳氏大宗祠的功臣，鄉賢陳冤候先生（其子是澳門現任樂從同鄉會會長陳禮信先生）的祖居在三巷8號；馬達加斯加僑領陳澧純先生的祖居在九巷6號；2002年塞舌爾共和國第一屆民選總統陳文錦先生的祖居也在牧伯里……

　　怪不得，牧伯里那斑駁的墻體上還鑲嵌著在他們在異國他鄉打拼的印記，似乎是專為凸顯他們曾經縱橫四海的胸襟視野而留的——牧伯里的格局沒有像北京四合院那樣規矩著森嚴的等級，也沒有西部窯院那樣深潛土原，鑿土挖洞的局促，它立于江河沖積平地之上，自信昂揚，條條巷子由北而南并列排行，開放而又平等。嶺南先人面朝大海，心胸開闊，不貴尊卑的文化心理在這里一一袒露。而外墻和內部的裝潢則更多地滲漏出他們對海派文化、西方文化的迎納，多有舊上海、南洋、葡萄牙、南歐等地的裝飾風格。三巷3號，一位闖蕩上海灘的游子的祖居，有70多年的歷史了，但這二層樓體卻整飭如新，乍一看：廊柱、立壁、雕塑、油畫……舊上海奢華的洋裝飾樣樣不缺；但當邁進內院：小天井、月型門、木雕、灰塑，楹聯……中國傳統民居的裝飾元素件件齊全，西洋建筑的華麗與中式建筑的舒適折衷糅合于一屋之中。而陳祖健先生的祖屋在80多年前，就已經在樓頂設置天臺、水池，每一層樓都裝有自來水。高檔的用料，先進的設施足見主人家建房時雄厚的財力……

　　從這一角度而言，牧伯里與同樣彰顯僑鄉特色的開平碉樓源出一脈，只不過其建筑布局更多了些本土元素——親水。從老照片上我們看到：河涌就是通衢，埠頭就是大門，試想當年誰家門口沒有一個供出入的小埠頭？誰家不是在小埠頭上迎來送往？誰家沒有游行自如的小艇？！俗話說“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廉叔說：先祖務仁在沙滘落地生根之后，因地制宜，應時而變，尊儒亦重商，所以后世子孫多有從商之習尚。

　　智者樂水，也許正是這親水尚水的居住環境呵育出了牧伯里人具有水鄉特質的文化人格：他們的思維如水般靈動，市場直覺敏銳，對財富有執著的渴望而又低調務實，節儉勤勉，并且有堅韌不拔的精神和破釜沉舟的勇氣，這種樸素而蓬勃的生命力讓他們敢拼敢闖，遠涉重洋，在異國他鄉也能如魚得水……

　　遙想當年，正是這些精力四射的牧伯里年輕人，從牧伯里寧謐河涌間駛向五大洲，跨越大洋，在商海中搏擊風浪，或作小買賣、或作大商巨賈，甚至入籍外國出任政要首腦，他們硬是闖蕩出了一條向外拓展，以商立業，邁向高標，回報鄉梓的成功之路！

　　今天即使那錯綜的河涌已經消失,即使那曾視為蔭蔽的開村古榕已被砍斫，但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立于商海的潮頭，因為那如水般靈動的個性，敏銳的市場直覺，開闊的胸襟已經植入他們行為方式中，化入了他們生命的航標之上！牧伯里，你讓有為之士熱血賁張！

　　這里是一處培養智者的民宅！牧伯里，海外赤子的祖地，生命傳奇的起點，夢想就在這里揚帆起航！也許，時代更迭可能會讓有形的建筑湮沒，但歷史淬煉的文化基因卻肯定會代代相承！

（編者注：《發現牧伯里》共分三篇章，其一《憩園》 ，其二是《祖地》，其三《此岸》）  

（編輯：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