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尊乾

　　去順德，先到倫教。從高鐵上出來，上城際輕軌，下順德站了，腳下的土地，原來不是縣城，是倫教。看倫教的招牌，有點(diǎn)像“倫敦”，惶恐了，啞然一笑，打趣一番，看看寬闊的馬路，連同飛向云天的高架，都是青新青新的，想想那陳舊疲沓的“老歐洲”倫敦，也就罷了。

　　倫教，是座興奮的小城;三洲，是興奮的焦點(diǎn);農(nóng)莊，是焦點(diǎn)中的眼。廣州有長隆歡樂世界，順德有農(nóng)莊樂園。長隆的歡樂是陽春白雪，貴氣得有點(diǎn)高傲，倫教農(nóng)莊的歡樂在“農(nóng)”字上做文章，倒也親民喜人，韻味悠長，后勁十足。這世道，也奇怪，城里人趕著跑下鄉(xiāng)，鄉(xiāng)下人拼命擠進(jìn)城，于是，珠三角的城里人都奔農(nóng)莊樂園而來。農(nóng)莊樂園與廣州一河之隔，又與輕軌順德站一步之遙，真是坐擁繁華，大隱于市。農(nóng)莊也不奇，都是農(nóng)家的景，農(nóng)家的菜，農(nóng)家的玩具，農(nóng)家的心態(tài)。中年人看著，玩著，回味著，親了真了，心靈得到久違的放松;小孩子玩著，野著，無拘無束，活脫脫就是翻版大人們的那個時代。農(nóng)，就是簡單，自然，天然，率真;農(nóng)耕時代，本是人類的童年。農(nóng)莊樂園，就是為都市人建造的返璞歸真的童話世界呢。

　　倫教多美食，有一米糕即以“倫教”命名，看看晶瑩如雪，嘗嘗甜潤沁脾，和老家的“發(fā)糕”極似，那可是“媽媽的味道”。只是此地米糕師善于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加上雞蛋、姜汁等物，做出許多別樣的糕點(diǎn)來。魚生是最驚人的吃食，就是生吃魚片，有原始野人茹毛飲血的亢奮和痛快。在街道兩邊，大小食肆外面打眼處，均有“魚生”的招牌高高掛出;食肆里面，迎面而來的，不是對吃此物的驚訝、憂慮和撫慰之音，而是酒香撲鼻，大快朵頤。走進(jìn)食肆，先是在小二的帶領(lǐng)下去挑一條生猛的大魚吧，看著廚師去鱗、剖肚、去皮，一片片薄薄地切了，備齊姜、蔥、芥、蘇，倒花生油泡泡，端上桌來;隨即打開白干燒酒，磕上芝麻花生叮叮價響;夾取魚片，蘸些砂糖或調(diào)料入口，肉兒勁道，味兒清甜，嘴巴直叫喚：“爽!”看看，這哪里是熟魚所能給人的享受呢?

　　魚生味美，在乎魚的鮮活，而魚的鮮活，在乎養(yǎng)魚的活水環(huán)境。倫教有這優(yōu)勢，珠江流經(jīng)順德，最大最干凈的水道就是走倫教而過的，這水道，地圖上叫“順德水道”。農(nóng)歷谷雨日剛過，一個雨后初歇的天，我早早地出門，要來看這水道。我尋了好久，才找到一條通往河道的棄路，走過兩株高大的木棉樹，看到四棵大葉巨榕濃蔭下的水邊，沉睡著一個廢棄多年的渡口;三五釣者，面向水面，悠閑而立。我站上渡口的水泥橫梁，興奮地張望，從煙波浩渺的水面看回河堤的里里外外，發(fā)現(xiàn)城市的土地是多么的金貴和局狹，河堤周邊都被工廠占據(jù)，堆滿了大大小小、凌亂不堪的箱子和鐵皮塑膠類雜物。我坐下來，如此近距離閱讀珠江，還是平生第一次。倫教是水鄉(xiāng)，境內(nèi)河流密布，水體眾多，但在當(dāng)?shù)厝说脑~典里，“河”是一個出現(xiàn)較少的詞匯。大的河，是珠江的一些支流，人們叫她“水道”;小的河，叫“涌”。“河”也是有的，譬如倫教的形象河—“羊大河”，不過是比“涌”大點(diǎn)的水溝。“涌”其實是本地人最溫馨的河流，就像一條條臍帶，哺育了老一代人的成長。上世紀(jì)建造的那些低矮的屋舍，鮮有不是依涌而建的。那時候，屋舍是家，家邊就是取水和洗衣的涌;要出門了，涌邊有船，走出了涌，就上了“水道”，走過了水道，就走向了富貴精彩的世界。

　　在水道堤岸不遠(yuǎn)處的羊額村里，就藏有一“鳴石花園“的清代私家豪宅，主人家應(yīng)為走過水道得以富貴的代表。初聞園名，以為有天籟之音的耳福之享，或是能一睹那怪異奇石的真容。趕去看了，發(fā)現(xiàn)冠了主人名號的古宅已是修葺一新，院內(nèi)樓亭花草，皆不乏精致。百年的蓊郁合歡和入云玉蘭，算是最古老的樹木了;但我最喜那墻角沿的竹叢，密而不亂，青青翠翠，夜來聽風(fēng)聽雨，想必別有情趣。冥思間，陽光收斂，落下亮亮的雨點(diǎn)，瓦楞、草木和地板慢慢濕漉，玉蘭的闊葉生出滴滴答答的雨聲，和著竹叢的陣陣清風(fēng)，恍惚間，我回到了主人悠遠(yuǎn)的時代。

　　我想起，水道堤邊的工廠過去，有一片茂盛的桑果林。桑果樹兩排成列地生長著;果林下，是一道道長長的淺水溝或青草路，縱橫交錯，數(shù)不勝數(shù)。我一直驚喜，倫教有這片靜美的桑果林。我不管她在這里隱居了多久，只希望她能一直隱居下去。每年春天，踏青的日子，我都會帶一些朋友過來看她。年年歲歲，我們都是穿過凌亂的工廠和討厭的鐵皮塑膠堆，九折八回，才進(jìn)得這城里的至美所在，望著她滿枝殷紅的桑果興奮地叫喊。

　　晚上入夢，人在渡口，屁股兒在水泥橫梁上。垂下雙腿來，用腳丫子劃水，魚兒竟過來啜吸松蛻的皮屑，酥酥癢癢，感覺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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